a木同学

身体里住着一个小宇宙

【秦时明月】君子有酒

冬至阳气起,君道长,故贺。

 

凛冬已至,一场雪急似一场,商铺即使生着旺旺的炭火,也鲜有人问津。一阵朔风刮过,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乱响,雪花打着旋儿掀起帘角,店主抱着红泥炉火打盹,偶尔叹一句年关难过。

 

又一场大雪过后,街上行人渐多,有人拉着马从北方山上赶来,马车上载满风干的野猪、野兔、麂子肉、各色野菜等,马儿打着响鼻,呼吸出热腾腾的湿气。商铺开始清扫门前积雪,挂起门帘,炭火烧的更旺。街边棚下,摆满各色新鲜糕点、瓜果,偶有沁人香气随风雪飘来,原来是花铺干脆将折好的梅花摆了出来。

 

即使是寒冬,桑海城还在戒严,也抵挡不了冬至带来的喜庆气氛。辰时刚过,街上已是人山人海,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。闹市一直持续到酉时,街边小贩收拾摊位归家,商铺在檐下挂上灯笼,酒楼里灯火通明,觥筹交错。

 

桑海城东海边,夜幕笼罩的渔村,也有人点了灯笼挂起,墨家众人齐聚一堂,阵阵涛声中,班大师举杯道:“墨家在这一年经历了灭顶之灾,我们失去了上任墨家巨子和许多兄弟,今日冬至,这艰难的一年即将过去,祝我们所谋所求之事,心想事成,祝天下黎明苍生,安居乐业。”

 

众人齐齐举杯,班大师越过众人,目光落在长桌对面唯一没有动作之人身上,“盖先生,您虽不是我墨家中人,但屡次救墨家于危难之中,是我墨家上下的救命恩人,还请盖先生不要见外。”

 

盖聂微微倾身,“抱歉,盖某只是不善饮酒而已。”

 

班大师点头,“这便好,雪女,给盖先生倒杯茶吧。”

 

“且慢,”雪女还未起身,坐在左首第三的高渐离便出声制止,他起身面向盖聂,“盖先生,您可知今夕何夕。”

 

盖聂思忖道:“盖某只知今日冬至,还望不吝赐教。”

 

高渐离离座走至窗边,推开窗户,外面飞雪飘扬,天地失色,似有悲歌从九天之上传来,“多年前今天,也是这般大雪,高某在易水边,送走了一位故人。”

 

天明年幼,不懂大家在说什么,眼看着气氛一寸寸冷下去,着急道:“管他什么故人故侠的,大叔不喜欢喝酒,我可以帮他喝,大叔喝茶就行了。”

 

众人看向天明,目光复杂,盖聂道:“无妨,这杯盖某应了。”他起身走至窗边,与高渐离并肩而立,窗外雨雪潇潇,北风呼啸,他倾杯洒酒于天地间,酒香被风送出去很远,像多年前他们共饮的月与歌。

 

盖聂走进这家酒馆时,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烂醉如泥的酒鬼,待他吃完东西,等待小二添茶时,老板走到角落摇醒酒鬼让他结清所欠酒资,酒鬼嘟囔几句,随手将佩剑扔给老板,复又埋头大睡。老板手捧佩剑往回走,边骂道:“这破东西能值几个钱呀。”

 

盖聂身为剑客,对剑有天生的敏感,他一眼瞧见剑身上的饰纹,便知不是凡物,出手替酒鬼垫付酒资,留下佩剑。老板见有人愿意当冤大头,接下这烫手山芋,乐颠颠回去数钱了。盖聂手握剑身,入手重如玄铁,剑柄青铜所铸,嵌有一粒亮如金乌的黄色宝石,花纹古朴,剑鞘由上好马皮所造。鬼谷子虽教导他不必为物所拘,然身为剑客,对剑的喜爱与生俱来,他端详半晌,终于手指微动,推开剑鞘。

 

似有一声低沉龙吟响起,又似惊雷闪现,白虹贯日,紫电青霜齐齐降落凡间。及至名剑出鞘,剑身非一般青铜所铸,薄而利,透着寒光,刃如清霜,波光潋滟,如一泓秋水。

 

“好一把屠龙之剑!”盖聂赞道。

 

剑甫一出鞘,角落青年便睁开眼睛,默默看盖聂在灯下抚剑,半晌,身形一动,拎着酒瓶坐在他对面,一手熟练倒酒,一手撑下巴看他,“多谢少侠请我喝酒,少侠也来一杯?”

 

盖聂被剑主抓了个现行,没有丝毫羞赧之色,他把剑递还给对方,道:“不必,在下不善饮酒。”

 

青年倒也不气馁,仍笑眯眯看他,“我们比剑吧,我赢了你陪我喝酒,你赢了我请你喝酒,如何?”

 

这话非常之耳熟,盖聂深谙其中套路,却经不住那句比剑提议,他虽不是争强好胜之人,对名剑之姿仍是非常好奇,他应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

外面月已中天,疏星朗月,是一个晴夜。盖聂站在月下,长身玉立,缓缓解开布质剑鞘,露出剑身,竟然是一把木剑,青年“哎呦呦”大惊小怪起来,“不行不行,太不公平了,你等我,我也去找个木剑。”

 

“无妨,”盖聂说道,同时持剑缓缓做了起手式,霎时万籁俱寂,星月无光,天地万物都被那把平平无奇木剑牵引,“鬼谷盖聂,向少侠请教。”

 

青年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,再也不敢大意,回礼道:“在下荆轲,持残虹向盖少侠请教。”

 

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刚出谷的未来剑圣与英姿勃发日后名动天下剑客第一次相遇,他们手中即将搅动天下局势的剑,只是点到为止。风停势歇,两人同时赞道:“好一把残虹!”“好剑法!”言毕,相视一笑。

 

他们坐在大树上,那晚月色出奇的好,荆轲兴致上来还哼了首小曲,“这首曲子叫《高山流水》,我两个朋友弹奏过。高山流水,难觅知音,今天我算是遇到了。”他倒了一杯酒递给盖聂,“你答应了的,喝酒。”

 

盖聂接过酒杯,缓缓饮尽,“有人告诉我,酒好不好喝,酒本身倒在其次,重要的是一起喝酒的人。果然如此,多谢荆兄。”

 

盖聂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,而且还是夸自己,可把荆轲高兴坏了。今晚比了剑喝了酒,兴致高昂,便问道:“先前盖兄说自己不善饮酒,我以为你对酒不感兴趣,不曾想还有人愿意与你探讨饮酒,且这番道理正对我胃口,不知哪位与我这么有共鸣?”

 

盖聂抬头看苍穹朗月,半晌道:“是我师弟。”

 

荆轲半边身子挂在树上,两只手臂牢牢抱住树杈,呼吸沉稳,显然早已陷入深眠。盖聂微微调整身形,睁开眼。月色清明,天地万物仿佛被镀了一层银霜,夜风吹过,吹得树枝摇晃,盖聂听见风抚过树梢的声音,一层层传来,与鬼谷夜色别无二致。

 

这是他第一次,酒后失眠。这一刻,他想念鬼谷的一切。

 

出谷时,也是此夜此月,卫庄喝的比过往每一次都醉,他们偷喝完一整坛酒,无暇细想被鬼谷子发现的后果。这一次卫庄醉的要快些,他面色酡红,解了发带,头发披散下来,一遍遍给盖聂添酒,“盖聂,我一定会赢你的,一定。”

 

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喝酒,次日他们便要进行最后比试,胜者为下任鬼谷子。比剑喝酒,是两个少年之间幼稚规则,制定它的是卫庄,盖聂一步步上了贼船。第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,卫庄只是单纯想戏耍盖聂,他诓骗盖聂去鬼谷那条清澈小溪,让他挖东西,“师傅埋在这里的,让我们挖出来。”

 

盖聂不疑有他,等他浑身湿透将沁的冰凉酒坛子挖上来的时候,卫庄笑得很没形象的露出一排大白牙,“师哥,师傅专门埋在这里冰的,你把它挖出来做什么?”

 

盖聂知道鬼谷子好酒,但从没想到他会把酒埋在溪底,卫庄虽然比他大,时间久了也耐不住谷中寂寞,时常想出些鬼点子捉弄他,他倒不生气,权当作乐,当下转身就准备把酒再埋回去。卫庄见他闷葫芦似的不吭声,也没意思起来,“师哥,你喝过酒吗?”

 

“没有,”顿了顿又补充道,“师傅不让我喝。”

 

这话一出卫庄又来了兴致,“酒可是好东西啊,我来鬼谷之前时常喝,与友人一起,醉里论道,醒时折花,人生一大快事。”

 

盖聂动作不停,漫不经心回道:“是吗?”

 

卫庄手里捏了几枚石子,分别攻向盖聂肩井、委中几处大穴,盖聂听风辨形,踩着溪水避过,然卫庄意不在此,他飞身而上,下一秒湿漉漉的酒坛就落入他手里,“师傅好没意思,这酒再冰一百年,独饮也不好喝。酒好不好喝,酒本身倒在其次,重要的是一起喝酒的人。师哥,一起喝酒吧。”

 

盖聂对这些不感兴趣,他见酒坛子已经到了卫庄手里,转身就往外走,“不必。记得把酒埋了。”

 

卫庄衣袖翻动,手上多了条树枝,他一手抱坛一手持枝,攻向盖聂后背,盖聂足尖轻点,避过这一击,面向卫庄,“这是何意?”

 

“师哥,你跟我比剑,你赢了我放你走,你输了就陪我喝酒。”

 

盖聂虽性子沉稳,但到底是少年心性,架不住卫庄满脸挑衅再三撩拨,他微一思忖,点头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

他们各自取了木剑,在平日修习之处比试。这一次卫庄尽了全力,险胜盖聂。

 

卫庄拍开酒封,一阵香气扑鼻而来,卫庄给盖聂斟了一杯,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笑意看他饮酒。盖聂是第一次喝酒,见杯中物清冽,似水,举杯轻啜,入口辛辣,须臾齿颊留香,肺腑百骸似通了经脉,舒畅无比,便一口饮尽。接下来的事他便不记得了,醒来时是在自己房中,头痛欲裂,恍惚间见卫庄推门而入,笑吟吟叫他,“知道自己是谁吗?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“小聂,聂儿,我是你师哥,想不想喝茶,叫一声师哥我就给你喝。”

 

盖聂喉咙痛的厉害,只当卫庄给他使了什么毒,气道:“我们鬼谷自开山立派以来,学的都是天地星象、史学地理、排兵布阵、韬略雄才,使毒这种手段,也亏你想的出来。”

 

卫庄本来听得云里雾里,听到最后又气又笑,见他似有滔滔不绝之势,当下也不跟他废话,捏起下巴就往嘴里灌茶,一大碗茶下去,盖聂一通咳嗽,卫庄嘲讽道:“都不用下毒,你这酒量,再多喝一杯就永远醉死过去了。”

 

盖聂这才恍然:“原来我是醉了吗?”

 

卫庄转身出去了。

 

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,卫庄瞧过盖聂醉态,与他平日沉稳作风判若两人,觉得有意思,就时常拉着盖聂满谷找酒,百年梨树下,洞穴深处,山顶积雪下,鬼谷子的私藏都被他们翻了出来。盖聂架不住卫庄诱惑,每次都应下与他比剑,之后不管输赢,两人都喝个痛快,渐渐地,盖聂酒量渐长,再也不会像第一次那样闹笑话。喝完酒意识清醒,兴致来了还能在月下舞剑,而后回到房中倒头就睡,一觉到天明。

 

他们深知那一天总会来临,这些幼稚的游戏只是通往终点的铺路石,后来他们喝酒的间隙越来越长,好像有意在推迟。终于,他们找了三天,才在鬼谷西边断崖边找到一坛酒,他们知道,这是最后一坛了。

 

“留到比试的时候再喝吧。”卫庄提议,盖聂没有意见。

 

鬼谷子云游回来后定下比试日期,半夜卫庄敲开盖聂房门,“喝酒吧,明日过后我再也不会跟你喝了。”

 

盖聂抬眸看他,眼神清澈平静,像鬼谷亘古不变的深涧,他说:“好,一醉方休。”

 

卫庄在月色下沉睡,他心思沉重,少年白头,睡着时眉头不自觉皱起,盖聂将篝火添旺,回屋拿了木剑,对着鬼谷子方向长跪三叩首,然后踏着夜色,形单影只,头也不回的离开了。

 

次日荆轲从树上爬下来,浑身酸痛,盖聂在树下已经结束了打坐。荆轲一边揉脖子一边眯缝眼瞧东边升起的太阳,盖聂准备再次出发。

 

“我准备到处走走看看,或许会去咸阳。”

 

“说不定我也会去咸阳,到时候一起喝酒呀。”

 

“一言为定,”盖聂道,“不过下次,不要再以剑换酒了。”

 

荆轲哈哈大笑,一手搭在他肩膀上,“憋了一晚上这会才说,真是难为你了。对于我来说,剑只是傍身利器而已,有它无它都无所谓。”

 

“剑客没了剑,还能称之为剑客吗?”

 

“那当然,心中有剑,万事万物皆为剑,譬如你的木剑,我就很喜欢。”

 

这番言论倒与鬼谷子不谋而合,盖聂没再言语,他挥挥手,在初秋的朝阳下,渐行渐远,“江湖再见。”

 

荆轲也挥挥手,将残虹甩在背上,大踏步往前而去。

 

“江湖再见。”

 

咸阳酒约他们都失约了,盖聂拿到了渊虹,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。荆轲死后他再也没有喝过酒,渊虹从不离身,像是固执守着一个永远不会践行的约定。直至渊虹断在鲨齿剑下,他才忽然明白荆轲以剑当酒的洒脱,然而木剑在手,再也没有人对他说“我喜欢你的木剑”,也再也没有人半哄半骗的让他喝酒。

 

荆轲不会,卫庄也不会。

 

冬至夜分外漫长,盖聂站在长廊眺望漆黑海面,忽然一团黑影猎豹似的扑来,盖聂微微侧身,天明带着被窝里的热气扑进他怀里,“大叔,这么晚了,你睡不着吗?”

 

盖聂摸摸他头发,“还好,每次喝完酒我都睡不着。”

 

天明在他怀里蹭了蹭,“大叔,以后你不想喝酒就不要喝,我是墨家巨子,我说了算。”

 

盖聂在黑暗中露出一抹笑意,“没有,今晚我想喝酒。”

 

天明靠在他身边默默听了会涛声,轻轻道:“大叔,那位故人的事,你能给我讲讲吗,我想知道你的过去。”

 

盖聂沉默了一会,他的双眸温暖安静,像秋日初升的太阳,最后他点点头,“好,我慢慢讲给你听。那天晚上月色很好……”

 

冬至,阴极之至,阳气始生,夜晚虽然漫长,但今夜过后,白昼渐长,终归是新的轮回。

 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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